三千尽

常相守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洛小熠生贺】生当如夏花

◆队长生贺文,全文总计1w7+,有凯熠元素(具体什么自由心证)

◆以此文献给我爱的少年


六越山的云雾总是消散得很快。

也许是高度的原因,每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雾霭,降落到山巅上时,那些暗沉的紫气便会立马逃窜。与此同时,大门处高悬的钟鼓敲响,沉闷的声音回响于山谷之间,犹如古老的神明正在低吟。

凯风弯下腰,从小溪里掬起水泼在脸上。虽说清明已过,天气回暖,但触碰到凉水时身子还是免不了一抖。水滴顺着他的面庞滑落,凯风擦了擦眼,然后直起身。

他一向醒得很早,横竖也睡不着了,便翻身下床,推开房门,到不远的林子里随便走走,或是找一片空地练一会儿武。如此一来,大半个时辰也就消磨过去了。

等到太阳完全将群山笼罩,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花在招摇,树在鼓掌,水在奏乐,风在奔跑,万物从一片死寂中苏醒,毫不余力地散发自身的活力。

三三两两的人影交叠在地上,见凯风出来了,忙纷纷向他行礼。

“少长老好。”

凯风点了点头,随后叮嘱道:“我出去一下,今天就交给你们了。”

“是。”

直到那抹深蓝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后,几人才把腰重新挺起,略略松了一口气。他们之中,刚入门的小师弟则是满脸疑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长老这是去做什么呢?”

“你待的时间不多,不知道也很正常。今天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呀……”师兄说着,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他末了摇摇头,“总之,看到什么都不要问,全部照做就行。不止是我们,其他门派今天也都是这个样子。”

星火罗门内,大殿外乌泱泱地挤满了人。在领事的示意下,一伙人分成几组,有的去拿拖把打扫卫生,有的拎着水壶去浇花,还有的在门口一左一右扎马步,美名其曰站岗。

见到凯风来了,他们也没太大反应,行完礼后就又接着去做各自的事,似乎对这种串门早就见怪不怪了。

“今天也要去整理吗?”领事递过去一块木牌,那是星火罗门的族令,有了这个,可以在门内畅通无阻,虽说他认为凯风就算不拿也可以,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避免背后闲话,两人还是象征性地走了一下流程。

“总不能不去吧。”

凯风将族令别在腰间,挥了挥手,只身从忙碌的人群中穿过,踏着用青石铺成的小道,树叶晃动,抖落下一阵粉白的花瓣。众人抬起头,这才发觉,原来桃花早开了。

这条路很少有人走,上面满是青苔,一不留神就要三百六十度旋转,狠狠摔个跟头。凯风倒没有这样的顾虑,他走得很慢,偶尔被路过的蜻蜓吸引住,站那看了好半天,再伸腿跨上台阶。

如果真要论起来的话,这竹林里有些还是他亲手种下的呢。


记得以前,慧山长老教授过一次园艺种植,洛小熠在旁观后就立马兴冲冲地跑到他屋外的窗边,大声喊道。

“凯风!我们来种花吧!”

“……”凯风看着书页上因为手抖而留下的一条明显的墨迹,沉默了两秒,合上本子转过身,“小熠,你种花去干什么?”

“你看啊,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只有一种颜色,多单调,要是我们现在开始行动的话,等到春天来的时候,那就有很多种了。”洛小熠趴在窗沿边上,一拍胸脯,“我早上偷偷跟着大长老去了莫林天门,放心,我已经掌握了全部的技巧了!”

凯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绿色是六越山特色还是问洛小熠怎么偷溜过去的。他站起身,忽然想到昨日元海长老布置的功课,方才还差一点就可以完成了。凯风原是想叫洛小熠进来坐一会儿,但他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好字。

至于到底要种什么花呢,其实洛小熠自己也没想好。

“玫瑰?向日葵?喇叭花?或者,猪笼草。”他挠挠头,头一回发现自个知晓的品类是如此之少,转而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凯风。

“君子兰。”凯风单撑着手,给出一个想法。

洛小熠摸了摸下巴,思索后觉得不错。兰是花中君子,淡雅坚韧,很适合种在寒山星门那边。说起来,凯风的屋子周围未免也太冷清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光是在旁边待一会就受不了了,更别说凯风还是长年生活在这儿。不行,得找个机会好好打理一下。

“我想种竹子。”洛小熠突然嚯地一挥拳,差点没把旁边的凯风打到。

凯风一时没搞懂:“竹子……应该不算花吧?”不过比刚刚提的食人花肯定要好。

“但竹子会开花呀,听长老们说,好像需要特别长的时间。不过嘛,反正我们时间也还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花是什么样呢。”洛小熠笑起来,他拍着凯风的肩膀,左右环顾一圈,确定没有人后才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声音。

“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凯风从身上掏出钥匙,哐当一声,铁锁落地。他轻轻地推开门,动作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屋内光线正好,一切都看得清楚。凯风大致扫了一圈。布置没有大的变化,和他上回来时一样,桌案上也没有积攒多少灰尘,看起来应该有人经常打扫。

小屋的陈设不多,一张拉着帘子的床,一方靠着窗户的桌几,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这间屋子是会专门打理的,都墨守着一个规则——不能随意移动物品。所以,虽说表面上看着整洁有序,但要是去床底啊柜子啊翻一下,就又可以用凌乱这个词来形容了。后者的这项浩大工程,自然落到了凯风身上。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呢?之前已经把床上和桌面收拾过了,这回就看看柜子吧。

决定好后,凯风弯下腰,握住了离得最近的龙纹铜环。

洛小熠果然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凯风面无表情地抓住直接弹到他脸上的布娃娃,看着脚边散了一地的各式东西,陷入了沉思。

这人不会是,有了什么就一股脑地往里放吧,还有这木柜的质量真好,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崩出来。他认命般叹了一气,打算先把它们都放到桌上,再重新分类。抄手抱起一堆后,凯风半蹲着地上还没完全站起,有一样从他手臂间滑落。

“信?”

他拾了起来。信是被黏好了的,封口处是星火罗门专属的漆印,一团小火苗,四角边缘处有些磨损生黑,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小熠还会写信吗?凯风想着这些年里,貌似还没有人出门远行过,那这封信是给谁的呢?

紧接着,凯风意识到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不要打开。

拆开的话,对洛小熠本人的隐私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不拆开的话,他内心的好奇可以把自己吞了。

如此激烈地思维碰撞之下,最终,凯风还是把信好好地放了回去。这是小熠的东西,要怎么做,应当由他自己来决定。

好了,差不多都在这了。

他正准备开始行动,可谁知那封信没有放稳,在最上方打了两个转,眼瞅着又要跌回地面,凯风连忙一把拈住,这才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凯风收」

给我的信?凯风有些惊讶,印象里,洛小熠可是从来没有提起过这回事,而且既然是早就写好了的话,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寄出过呢。

疑惑的推动下,他沿着漆印边缘一点点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那上面的字迹很是稚嫩,看得出写字的人还不太习惯毛笔的用法,字迹时重时轻,点大的墨汁滴在字旁。

这是多久以前的了?

凯风顺着开头逐字阅读。

「凯风:

见字如面。

听说你和元海长老一起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几天门内发生了好多事情,我练星火拳的时候,大长老突然出现了,我手一抖,差点把他的胡子烧了……幸好大长老没有生气,看来我还得多加练习才行。

对了对了,在屋子周围种的那圈花,现在也已经长出小苗了,等你回来后,说不定会有半尺高呢!等它们再长一会儿,你就可以在那练隐蔽术啦。」

“这写的什么。”凯风无奈一笑。不过,经过这么一遭,他倒的确想起一些往事。

九岁那年,凯风跟随元海长老去过一趟北方的极寒之地。有一段日子里,他体内的星象力量并不稳定,经过判断后认为,这里的环境不利于进一步修炼,于是,元海在向大长老请示过后,便带着凯风单独下山。

临走之前,他原是想去找小熠告别的,但却被元海长老拦下了。

“你现在需要的是稳定心境。”

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就被元海长老拖着上了马,最后竟是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北方地处偏远,长年严寒,鲜少有生物活动的迹象,更别提人了。这里最多的,还是一片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

虽说是冷了点,但这里的极度低温的确有效地缓和了星象力量,使其渐渐归于平稳。差不多待了有半个月,等到凯风完全适应之后,他们才启程回去。

兴许是从席罗大长老那听来的消息,离山门还有一段距离,凯风一眼便看到了洛小熠那晃眼的身影。

“嘿——”洛小熠拖长了声音,似乎是觉得这马走太慢了,索性迈开腿,朝他们快步小跑过来。

凯风一时也顾不得对长老的尊敬问题,连忙从马鞍上翻身跃下,还没等站稳脚跟,紧接着就被一个冲击给撞得摇晃不止。

“凯风!”

洛小熠一把过来先抱住了他,来自六越山常年的温暖驱散了北地的寒冷。凯风重重应了一声,反手同样用力地抱住。

洛小熠还是和先前一样,所带来的星象力量仍然是那么平和,就和春天一样。

……春天?

凯风下意识吸了一口气,从好友的身上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像是察觉出了他的想法,洛小熠松开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凯风,花开了。”

凯风心中一颤,连带着眨了几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冬天已经过去了。

「原本我想把这封信给你的,但我跑遍了整个龙武族,最后失望地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够寄到北边,而可以使用术报的法月长老呢,又说不能准确定位。

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我还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所以,这封信你也没有收到啦。写到这里,总感觉好像变成了我的个人日记了,那么就再写最后一句吧。

种的花快要开了哦。」

笨蛋。写到结尾才发现这回事吗。凯风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擦过最后一行墨迹。

他对着泛黄的信纸回复道:“嗯,我知道的。”


回来以后,元海长老先去找大长老商议,而另外两个人呢,则是溜回了凯风的住所。

“虽然说是开了,但也只有这么多。”洛小熠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圈,“喏。”

屋旁绕了一条绿色的围带,那些幼苗蜷缩着,俨然还在睡梦之中,而早早醒过来的,则迎风而立,肆意伸展。

“这是什么呀。”凯风早早地就蹲下了身,好奇地戳了戳那朵淡橘色的小花。

“呃,哈哈,那个当然是……好了凯风你别这么看我了,这么问起来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

凯风的表情相当无语:“不是你种的吗?”

洛小熠眼神飘移:“是这样没错,但是……”

“你不会想说,你买了一袋种子然后就都把它们撒了吧。”

“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这都知道!”

“……”

打这以后,凯风的每日任务除了锻炼吃饭睡觉以外,又多了一项——按时浇水。噢,以及时不时认一下这株叫什么。

久而久之,凯风逐渐变成了“认花大师”,尽管他本人主观上并没有这种想法。每当他随口说出指着的花的名字的时候,洛小熠都会用一种堪称仰慕的神情惊叹。

“真是不可思议!凯风,你是怎么做到的!”

“啊、这个,浇水和施肥的时候稍微注意了一下,慢慢地就记住了。”

“不愧是你啊,真了不起。我就不行了,到现在为止也只认识向日葵和郁金香。”

说到这里,洛小熠颇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脸上浮现出羞赧。哎,谁让他对花脸盲呢。

松土任务完成后,凯风直起身,头一回觉得腰这么酸痛,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大概是因为有洛小熠在的缘故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耗费的时间比平时翻了不少。

他将沾满泥土的手套摘下,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打湿成络的头发,忽然想到什么:“小熠,你怎么想起要来种花了?”

少见的,洛小熠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但第一次给出了并非确切的回答。他眨了眨眼。

“你猜。”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过一阵清雅的花香。


这一猜就猜到了现在。

凯风将信重新收捡好,放入密匣子里,接着开始着手整理桌上散落的其他物品。他一边分类别出,一边感叹洛小熠真乃奇人也,这哪是个人收藏啊,这简直都快可以开个大型展览会了。什么用秃了的毛笔,断了一截的木炭,一串早蒙上灰的檀木珠……

洛小熠当然不是专门干废品回收站的,这些小心聚好的每样物品,其后一定都有着它的意义,只是那些个故事,凯风是无法获悉了。

等把房间积落的灰全擦去后,太阳已经悬上了半空。凯风轻缓地将门合上,在所有的装潢即将被隐没的一瞬,阳光从那还未关住的缝隙里偷溜进去,明辉的光芒洒了一角。

六越山,顾名思义,坐落有六座主峰,其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星象门派。每一座主峰的周围,蜿蜒散布着许多小山丘。

凯风要去的地方位于星火罗门境内,至于那山的名字,他也叫不上来,但他知道洛小熠经常在那儿逗留。

拂过垂在面前的柳条,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可以称得上清秀的小山。它不高,远远地看过去,大概一只手就能完全将其包裹,如此一来,两翼遗漏的空隙便一览无余,层层叠叠的云雾飘游环绕,拉上轻薄烟纱。

凯风定了定神,向后略撤一步,随后借力蹬起,再以一个滑行的姿势快速下坡,霎时间,无数的草叶泼洒在半空,爆发出一场又一场不间断的喝彩。

这儿没有路,山连山,要想到达那边,只能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进行。这令他想到,最早开辟出这条捷径的还是洛小熠。


洛小熠突然神神秘秘地拉住他,说是要看个好玩的。凯风当然被他口中的新奇所吸引住了,一番眼神交流过后,两人齐刷刷翘掉了今日的练武,趁没人发觉之际溜了出来。一开始是小步走着,后面不知谁先起了头说“比一比”,他们便开始在林子间奔跑。

“快点!凯风!”

洛小熠跑在最前面,还有力气空出一只手挥舞。

凯风无奈地答道:“知道啦!”一边暗暗想到,这家伙的精力真是旺盛,明明上午才和大长老出去游猎过,竟然一点儿不觉得疲倦。当然,凯风是不会承认自己要跟上是有些吃力的,他努力让呼吸趋于均匀,然后悄悄提速。

“就是这儿了!”

凯风总算瞧清楚了,下意识啊了一声:“等、等等!”

前面根本就没有路了啊!他们是在一处高崖!可洛小熠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大踏步前进。

一种诡异的不详的预感忽然袭上心头,凯风还没收住脚,突然,他的手腕被抓住,仓促之间,凯风只来得及偏过头。

洛小熠正笑得开心,余晖洒落在他的眉眼。下一刻,他纵身一跳,丝毫没有去理会右边伸出的树枝,任由那尖锐的顶部划过脸颊。他们离开了地面,腾跃到半空,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接近飞翔的姿态,远在天边的红日也变得触手可及。

风吹动开刘海。

“哈哈哈哈!”

“洛小熠!!”

凯风又惊又怒,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扯住对方的手臂,恶狠狠地瞪过去。他根本来不及准备,就被洛小熠带着腾空了身体,瞬间陷入了失重的感觉,而以这样的高度直接摔下去,少说也是骨折起步。

他当时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原先熟悉的事物都换了一副模样,整个世界忽然间颠倒过来。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到了地上,唯一不变的是手腕仍然被死死地握着。

大约是的确笑得没有力气了,洛小熠抹掉眼角的泪花,忽略掉凯风那浑身的怒火滔天,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样?还不错吧?这可是只有我才发现的地方噢。”

凯风扶着额头,如果不是因为场合不对,他真想原地念个隐蔽术走人。

最可恶的是,他还真没有办法反驳这样满脸骄傲的洛小熠。后者仰着头,直接躺在了草地上,神情颇为惬意。

“这是个好地方,是吧?”


是啊。

凯风稳住身形,尽管很小心了,落地时还是激起了一点尘土。

比第一次的狼狈要好上不少嘛。他转过身,抬头望着儿时记忆里很是凶险的高度,如今再度审视,原来也不过如此。

但无法否认的是,这里确实很好。

山称不上雄奇,也并非魁拔,假若换做外人来看的话,搞不好第一句脱口的就是这小土包之类的。正是如此,等站到山的背面,眼里所呈现出的视野才极为开阔。

流岚,雾霭,虹霓,上演在天幕的所有变幻,在这方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稍微疲倦了,便合上眼,听耳旁草晃的声响,亦或是鸟雀的悸动。

但凯风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

他看了一眼太阳,心下估算着时间。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凯风个人倒是无所谓的,就是东方末他们可能已经先到了。

凯风挠了挠头,然后发觉地面已经有了一片阴影,那成群的雾也为明黄所刺穿。

他笑了一下,随即果断迈开腿。

不过,谁能拒绝沐浴阳光呢。


东方末一脚踩上石头,眯起眼朝下面望了望。

“还在蚂蚁搬家呢。”

蓝天画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声音立马提了上去:“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难道不是吗?”东方末跳了下来,还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抱着手又有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要是再磨蹭一会儿,可就要错过了。”

蓝天画欲言又止,一旁的百诺小声劝道:“好了天画,你们也别吵了,在今天这个日子……而且,东方末现在怕也是憋着一肚子火。”

她指的是孤斗星门的事。

这几年里,龙武族先后吸纳了不少新的族子,门派也逐渐热闹起来,长老们经过此前大战元气大伤,又加之上了年纪,于是训练新族子的事项,就落到了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头上。相比而言,孤斗星门是最难管控的。不仅是由于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另一个原因,或者说最主要的,还是东方末这一开口就要坏事的性子。

有好几次,蓝天画想让他稍微平和一点,结果东方末开口“长老就是这样的”,直接把话堵了回去,搞得蓝天画发誓再多管闲事她就三天不吃饭。

傲慢、无礼,这几乎是所有人对孤斗星门的共识。从表面来看的确如此,然而,众人却很少会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能展露出锋芒之前,首要的是自身具备实力。或许,这就是孤斗星门修炼的特色吧,敢于藐视和挑战一切权威,攻心为上。

东方末虽说每次都和新人说不了三分钟,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们之间也并未发生冲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睦。

他第一次动火是在今天。

等到百诺问讯赶到时,恰好看到东方末一拳重重地呼了上去,那族子应声滚出去好几米远,跪在地上不住呻吟。

和往日不同,东方末的眼里少见的带上戾气,下手毫不留情。他背对着族子,声音冷冷的:“给我去训诫堂反省。”

百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心头一惊。她很少见到东方末失态的样子,倒不如说自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像这样明显外露过情绪了。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早早就赶到现场而未插手的龙昊天靠了过来,简短地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东方末在出门前让他们照旧练习,等回来后验收成果,不知是谁嚷了句祭奠个死人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啊,还让所有门派的少长老都离开,真是大动干戈云云。

这名族子的话招来不少附和,尽管众人没有吭声,但观这神态,显然是认可得很。东方末当时脸色难看极了,谁知道那人还在滔滔不绝,说要是他真那么厉害、神奇的话,为什么没有回来,这算哪门子英雄。说罢,还放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画面就是大家都未曾预料的,没有人看清东方末是什么时候行动的,等眨完眼,那名族子已经倒在了地上。

听完过后,百诺也明白了龙昊天“袖手旁观”的理由。她不由捏紧了拳,一言不发,平素波澜不惊的神情里明显出现一道裂缝。

龙昊天朝那边喊话:“揍完了吗?结束了就快点过来,子耀和天画他们已经先从阵眼过去了,说要先清扫一下。”

“知道了。”东方末甩甩手,三两步跑到他们身边,面上闪过一丝懊恼,似乎是怪罪自己又意气用事了。

这回是百诺先开口劝慰:“没事,换作是我,也一拳上去了。”

那件事是所有人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倒刺,亦如深种血肉的逆鳞,哪怕是不经意触碰一下,都会带来排山倒海般的效应。

在他们登上山后,蓝天画也知道了来龙去脉,当即火冒三丈,要不是被子耀拦着,只怕她现在已经传送回去大战三百回合。

“只打一拳未免太便宜那小子了吧。”

蓝天画点评道,显然怒气未消。

“我想,东方哥哥心里肯定也很难受,”如今的子耀已褪去青涩,面庞渐渐被沙砾磨砺出棱角,“可他不能那样……”

起风了。看不见的风从他们之间穿梭,来去无影,扬起一层层花浪。

是啊,岂止是东方末,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早已背负了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要是再强一点,要是他们再早一点发现异样……会不会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哈,真是可笑。”东方末堪称是嘲讽地说着,“就连他的身后,我们也没办法顾全。”

一种难言的沉默在众人之间弥漫,每个人都缄默不言,明明现下是阳春四月,可若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分明比寒冬腊月还要冷。

“你们这是怎么了?”

还不知道自个已经被认定为老大爷的凯风悠悠踱来,一见到伙伴们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样,胸腔中的疑问几乎快要喷发了。

凯风拍了拍手,视线从几人身上滑过,最后落到了正对着的前方,那是一尊半尺高的石碑。

“别这样嘛,今天可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凯风浅笑着,声音轻飘飘融进了风里:“你说是吧?”


洛小熠牺牲于十二岁那年。

那一年,罗刹暗无再度复活,太阳系将要被黑暗吞噬,世界重新面临危机。龙武族一直以阻止罗刹大军为使命,训练着每一位族子,而其中拥有星象力量的人,便是天生被选中的战士,他们能够接过前辈们留下的强大力量,一同去迎战未知的敌人。

可以说,从有意识起,他们就明白了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准备。自离开六越山的那一刻后,他们遭遇了太多未曾设想过的困难,几次面临九死一生的境地,其中最令人痛苦也最为揪心的,他们差点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伙伴。

那样的画面,那样的场景,没有人会再愿意经历一次了。因而,打这以后,每个人都表露出一种难言的坚决,毫不隐藏自身的锐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成长,去获取更强的力量,去保护所珍视的事物。

他们从黄沙与鲜血中闯出,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才终于站到了这里。

无魁堡,罗刹军首领——星魁的住所。

来了。洛小熠抬头看向周围嶙峋的怪石,只刚一踏上这片领土,便立马传来一阵恶寒。如此诡异的地方,四处皆充斥着肃杀,很难不让人疑心。

洛小熠一边小心行走,一边从腿部抽出刀,朝更深处迈进。


那枚黑珠出现得太突然了。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珠子径直没入了胸口。哐当一声,焱火龙刃应声掉地。

洛小熠死死揪住那处的衣服,他甚至连音调都难以发出,整个人完全支撑不住,直直地跪倒在地上,耳旁是烈古拉模糊的声音。

疼,好疼。

他根本没有办法遏制这股力量的扩散,黑珠在进入体内后,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不断灼烧着各处神经。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凝滞了,呼吸被粗暴地掐断,手指麻痹得无法抬起。

这应该就是……吸收他的星象力量,经过转化而成的东西——星魁的杀手锏吧。洛小熠不得不佩服星魁对他们的了解,星象力量由内产生,并为之所用,而一旦这股力量脱离了斗龙战士的控制,就不再受到任何拘束,不会再有任何顾忌,从而演变成一种破坏力极强的存在。现在,星魁将这枚珠子打入他的体内,那些力量撕裂着所过之处,犹如千刀万剐。

他要死了。

洛小熠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要加清楚这点。死亡是无声无息、无法呼喊的,不会有人发觉,不会有人留意,它悄悄地走过,轻易地就带去了他的所有。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意识一点一点抽离,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像水池里不断冒出的泡泡。不行,不行,他不能倒在这里,他需要火麟剑,他需要拿到这个去对付罗刹暗无,对,罗刹暗无就要复活了,到那时世界会变成一片血海,他不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早就受够了人们无助的哭泣、麻木的眼神,一遍遍近乎癫狂的追问,洛小熠发过誓,决不会再让此番情景再度出现。他的伙伴们,他的战友,都还在为此苦苦鏖战着,怎么可以到他这里断了?

动起来啊,洛小熠,快动起来。

你可是自己亲口说过的啊,要创造一个,让所有人都有着笑容的世界。

黑珠扎根于他的心脏,蔓延至全身。他的心脉此刻已经寸寸断裂。那双璀璨如火的眸子开始涣散,但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着:动起来……动起来……把所有的星火调动起来,护住心脉……

在那道呼喊之下,星火全部汇聚于他的心脏附近,然后将其层层包裹住。大长老说过,星火代表希望与毁灭,有着超越一切的力量。在这一强制性干预下,黑珠碎掉消散,原先的破坏也相应停止。

习武之人,最为薄弱的地方就在心脏,因而,他们在修炼时所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护心。心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地方,停止跳动即代表死亡,反过来也是一样,只要让它一直保持活力,能够正常运转,那么身体的其他部位就不会立即坏死。

他硬生生捡回了一条命。

在星魁难以置信的惊叹中,洛小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星火是护着心脏不错,可他毕竟心脉断了,哪怕只是稍微呼吸一下,便如针毡牵动。不过,这和黑珠带来的感觉不同,这是可以忍受的疼痛。

他踏出一步,即使额上挂满汗水。

洛小熠慢慢笑起来,焱火龙刃从手中翻过,点点星火激扬,他直视着星魁。

“我说过,我不会输的。”


烈火烧灼之处,已经没有了星魁的影子。

“小熠!我就知道你没事的!”烈古拉向他驶来,那把象征光明的火麟剑正提在手中。

洛小熠踉跄了一下步伐,竟是朝前栽去。好在烈古拉眼疾手快,赶忙将他扶住,慢慢地把人放平到地上。

“小熠,你到底是怎么了?”

烈古拉语气里难掩担忧。它的确不了解人类,可是在看到洛小熠苍白的脸色时,它就算再傻,也立刻意识到:小熠有危险。

它的搭档紧闭着双眼,手捏得发白,全然不见方才的神气。

以往结束一场战斗后,他们总是相互击掌欢呼,共同庆祝胜利,只有这一次,除了这一回。

它本能地觉察到什么,再开口时声音浸满艰涩。

“小……”

“烈古拉。”洛小熠的呼唤很轻,要不是这地方足够空旷,恐怕刚一开腔就被埋没了。他早就痛得不行了,连做出一个和往日一样的微笑都很是困难。

洛小熠抬起右手,虚虚握成拳。尽管移动的幅度微不可查。

烈古拉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决心与意志,也清晰地感知到这份决然背后所包含的沉重,一股海潮般的悲伤席卷了它。

烈古拉也举起手,轻轻地碰过去,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你会帮我的吧,烈古拉。

我答应你,小熠。


终极龙神举起帝龙圣剑,五颜六色的光芒全部汇聚于刃上。而在终极龙神的内部,六人齐齐举起斗龙手刀,大声喊道:“这就是整个太阳系所赐予我们的星象力量!罗刹暗无,永远消失吧!”

“不!不可能!”

伴随着七彩虹光的流散,罗刹暗无的惨叫声逐渐远去,而一直以来覆盖着浓厚黑云的天幕,此刻被劈开了一道裂缝,光芒从那里透了进去,照在每个人身上。

笼罩尘世许久的黑暗,终被黎明刺穿。

“我、我们成功了?”

重新落回地面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可思议。那个要摧毁整个太阳系的罗刹暗无,龙武族百年来的最大敌人,真的,被他们成功阻止了。

“太好了!”

“万岁!”

多时以来,挤压的情绪在此刻一齐爆发。震惊、讶然、欣喜……全部都凝聚于眼泪之中,任意挥洒。他们共同揽着彼此的肩膀,又哭又笑,毫不顾忌此时的姿态有多滑稽,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无论做出何种反应都不会被嘲笑的。宝贝龙们也变回最初的模样,一同围在周遭手舞足蹈。

他们成功了,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有辜负长老的期望。

六角星门阵浮现于前面。与此同时,里面传来长老们颤动的声音。

“回家吧,孩子们!”

洛小熠压下所有情绪,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换上坚毅,高声宣布:“走吧!伙伴们,我们回家!”

金光笼罩住他们,等视野再度恢复,入眼则是龙武族的祭坛。石阶旁,长老们已等候多时,看到他们终于回来了,一个个老泪纵横,话语里俱是哽咽。

另一旁的术星门三人,同样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彼此相视一眼。这群斗龙战士真的回来了,好好地,从那个满是地狱的世界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新的明天。

“孩子们,你们辛苦了。”长老们摸了摸他们的发旋,既有心疼,也有欣慰。

这些小战士们原本就流过一次泪了,现下听了这话,一下子眼睛又红起来。最后还是席罗发挥了大长老的作用,叫大家快先回门内好生歇息一番,再抱头痛哭也不迟。这话令所有人都破涕为笑。

祭坛上的阵法仍在运行,长老们要先去把它关闭了,减少能源损耗,用来防备万一。其他人点点头,也都决定先回里面坐着。

终于回来了。看着熟悉的高大建筑,凯风一时心绪激荡不已。他们离开时还是盛夏时节,如今再度返回,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黄。

凯风忽而心神一动,想到了另一样事,于是转过头去找人:“小熠,你还记得……小熠?”

不知什么时候,洛小熠远远地落到了队伍的最末端。他独自在原地站着,死命捂着心口,晃动了几下身体,然后在凯风慌乱的喊声中倒下。

“小熠!!”

凯风来不及思索,立马飞奔过去接住,只一扶肩膀便让他吃了一惊:洛小熠的身体轻得吓人,就像一张没有分量的纸片。凯风扶着人,让他顺势慢慢地靠下来,“小……”

洛小熠想说些什么,他刚一张开嘴,鲜血就争先恐后地从中溢出,引得人剧烈咳嗽不止。

体内的星火在一点点溃散,洛小熠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只是有些遗憾,凯风身上的衣服被红色抹得堪称是可怖,这可不像凯旋该有的样子。

“小熠!”“小熠队长!”

这时,伙伴们也发现了他们的异样,连忙跑过来,围着旁边。

百诺率先弯下腰,搭上洛小熠的右手。她的瞳孔猛然一缩,随即惊愕地盯着这个人:“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东方末很是焦急:“到底是怎么了!”

凯风大脑里一片空白,血星溅到了他的脸上。凯风拼命地想用力,想把嗓子眼的那道声音逼出来。他跪在地上仓促地抬起头:“百诺!百诺,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可以的对不对!”

“我……”百诺捂住了嘴,拼命摇着头。她眼里那一览无余的悲伤已经告诉了所有人答案。

……不可能!凯风咬住牙:“还有法月长老,她一定有办法!我现在就……”

他的手被轻轻地拉住。凯风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听到洛小熠微不可查地说着:“没用的,阵法的关闭需要一定时间,长老们抽不了身。咳咳……而且啊,我的心脉早就断了。”

此话不啻于落地惊雷,蓦地在他们耳旁炸开。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了。

子耀霎时便滚下泪水:“小熠哥哥,你不要再说了。”

“小熠队长,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肯定是在吓唬人的,我才不会上当。”蓝天画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她闭上眼睛,终于抑制不住抽泣,“我不相信……”

“可恶!”东方末断然转过身去,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凯风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一些。也就是说,洛小熠从一开始就承受着常人难言的苦痛。那可是心脉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却这样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是星魁,它的能力太诡异了,我只有勉强用星火抵御。至少,我们还是赢了。”洛小熠一顿,他下意识抓紧了凯风的手,头往里偏了偏,以此掩盖住现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来不及了,就让我最后啰嗦一下吧。”

“子耀,你是一个坚强的战士,没有人会否认这点的。你和你的哥哥一样,都是我们龙武族了不起的骄傲。”洛小熠温和地注视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孩子。子耀一路走来,遭受的困厄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拍拍这孩子的头了。

他眨了眨眼,“以后可还要继续加油哦,也不要忘记开心。”

子耀早就泣不成声,听了这番话,急忙用手乱擦去水珠,重重地点头:“我会的,我会的小熠哥哥……”

“天画。”洛小熠把视线往上一移。

“我不要听!”后者一下把耳朵捂上。

洛小熠无奈极了:“天画。”

蓝天画的双手颓然地滑落,可她还是无法忍住心中的悲怆,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向谁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所有的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明明已经把罗刹暗无打败了,为什么一定是你要离开不可。”

老天啊,假如你真的存在的话,真该睁开眼好好看看,你所要带走的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从成为斗龙战士起,我们就做好了随时离去的准备,不是吗。”血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洛小熠扬起一个笑容,“所以不要再哭了,好么。你是代表新生的力量,总有一天,莫林天门一定会重新焕发活力。还有啊,平时不要老和东方末吵架,偶尔也换个解决方式嘛。”

“我、我知道的……小熠队长。”蓝天画吸了一下鼻子,擦去眼里的不知所措与彷徨,一捶胸脯,“放心交给我吧。”

“东方末。”

“哼,我是不会听你说话的。”东方末抱着手,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他抓紧了衣袖,极力忍耐着,“你要真想教训我,那就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星火拳又到什么程度了。”

“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都要死了,好歹听听我最后一句话啊。”洛小熠语气里满是抱怨,但他知道,东方末会转过身的。

洛小熠连着闷咳了几声,一张嘴,口腔里满是铁锈味,他这时已不太能说话了,要借着凯风的手臂才能稍稍直起身。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太对付,那时我觉得,这可真是好高傲的一个人。但相处久了,我知道你并非如此。”

目中无人、冷漠、傲慢,东方末就是把这些标签全部贴在身上,防备着所有人。洛小熠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你可是会孤独终老的。”

“我才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东方末顶了回去,顿了顿,“况且,认识你们几个就够头大的了。”

洛小熠哈哈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有时不妨也把内心袒露出来吧。”

“……肉麻的话就不用说了。”

东方末侧过身,抬起手快速地从眼角掠过,有什么跌落到脚边,晕散开一团。他往自己心口上一砸,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道:“不管怎样,你都是我认可的队长。”

洛小熠笑了笑,目光转向从最初就沉默不语的女孩,“没事的,百诺。”

“我知道。”百诺死死咬住下唇,她是医者,比其他人更清楚洛小熠身体状况之糟糕,倘若不是一直有股信念支撑着,他决计不会是到这里才倒下的。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假如,假如她看过的书再多一点,技术再精湛一点,是不是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百诺,”洛小熠打断了她的杂绪,“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人事无常,天数有变,我们都有做不到的地方。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博学的人,又会术又会医……我实在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苦恼。”

“多笑笑吧。”

他这样说着。

“嗯。”

百诺努力不让眼睛眨动,露出一个至今为止,最为灿烂的笑容,亦如抖动翅膀的紫玫瑰凤蝶。

伙伴们面上的神情各异,或是隐忍,或是失声。

洛小熠最后看向凯风。

他从来没有见过凯风这个样子,那双湖绿色的眸里,分明该是映着一江春水,此刻却被蓝色充盈,深不见底。洛小熠原先有好多话想说,可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刻,他反倒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血一直在流,起先只是从口中喷出,后面顺延到五官,鼻子、眼下,甚至连耳朵也隐隐有液体溢出。所有的感官慢慢远去,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缠住了他,洛小熠忽然好想睡觉,眼中的画面是那样模糊,声音也不清朗,朦朦胧胧得像一场梦,要是就这样合上眼……

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手背上。他费力地抬起眼,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点力气,右手缓缓地抬到了空中,做出一个拭泪的动作。

“别哭呀,你一哭,我就难受……”洛小熠皱着眉。手指被紧紧扣住,他明白对方心里正在祈求什么,他知道凯风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只是洛小熠从来不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因此,他只是说道:“凯风,对不起。”

“我不接受。”凯风咬着牙,一把揪住洛小熠的衣领,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一字一句说着:“洛小熠,你要真想好生道歉,那就约个时候,到后山那边去,我们俩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才好。”

凯风强忍着泪水,压下喉头间的哽咽,努力挤出一个笑:“到那以后,我们再说别的事情。”

洛小熠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不再追问。他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他的确没什么遗憾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的话,大概就是还没来得及和大长老告别吧。不过这样也好,他现在的模样肯定渗人得很,要是叫大长老瞧见了,怕是又要受刺激大病一场。

大长老,我应该没有丢星火罗门的脸吧?

我从来没有后悔成为您的族子。

洛小熠慢慢地回扣过去,摸索到那端的骨节。他的身体松懈下来,靠着凯风的臂膀,温暖倾泻而下,驱散走遍布的寒意。

他不再去看世界一眼。


洛小熠念叨的那句话随风一起散了,但凯风听得真切。

他说,花要开了。

你替我去看看吧。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在某一天夜里,洛小熠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自己想在后头种片花。

后山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地方,那是星火罗门主山脉处的一座小山,他们经常到这儿。

凯风没有任何意见,他有点好奇的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

洛小熠说出这话时,眼里是那样的温柔,高悬夜空的月亮也不过如此。

一定是有着特殊含义吧。

之后的时间里,他们更加频繁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口袋。洛小熠还是把种子们都不加以区分地混在一起,用他的观点就是看看能长出些什么。一次,凯风弯下腰刨土,挖出一个小坑后,洛小熠就顺势抓了一把种子,张开手全部撒了进去。

“我的父母就在这里。”

他说这话时跟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凯风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洛小熠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话题,他以前虽然也有过猜测,但这都比不上本人亲口承认来的震撼大。

世界并非长久地处于和平之中,不然,他们也就不会因此而诞生了。

凯风沉默不语。他知道洛小熠此刻需要的并非安慰。

“大长老告诉了我之后,我就经常没事儿来这边转转。待久了便觉得,要是只有杂草的话,那也太荒凉了吧。所以,在听到慧山长老的话后,我想到了种花。”

那天,慧山长老站在一方小庭院里,正和一个小女孩讲话。他说,万物都有新生的力量,那些已经逝去的事物,终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洛小熠举起一粒种子,眼睛亮亮的。

第一年的花并没有开起来,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那些种下的花个个儿骨瘦如柴,一下雨就打折了腰,更别提说结出花骨朵儿。

两人并没有灰心,专门下山去向经验丰富的农民请教,又重新调整了一番栽种流程。这一回可算是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清明过后,一朵迎春花应约而放,向万物展露它稚嫩的笑颜。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这里已经形成了小有规模的花海,也不再需要人每天定时精心呵护,它们比前辈们生长得更为茁壮,也不怕暴风骤雨的到来。

花海有两次生长期,一在春天,一在夏天,其中要属盛夏时节的最为壮观,无数颜色争奇斗艳,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翻腾不息的海浪。他们没有看到今年的花,因为就在不久前,席罗长老宣布罗刹暗无复活在即,大战将至。

“你说,我们这次要去多久?”少年人的身形也似抽出新条的柳树,看上去柔软,却又异常坚韧。凯风将头发高高束起,挽了一个小结,朝窗边编蚱蜢的人点点头,示意自己好了。

“谁知道呢,总得有个十天半个月吧。”洛小熠又开始把打好的草线解开,他哎了一声,“刚好,说不定回来就能看到花开了,真想知道今年会有什么呀……”

“要不要猜一猜?”

“好啊,我打赌,这次肯定会有向日葵。”

“因为你只认识这个吧。”

洛小熠老神在在,晃了晃手指:“看破别说破啊,凯风,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受女孩子喜欢吗?”

凯风脸上的黑线快要化为实体了,但还是耐心地配合:“为什么?”

“因为……你这张嘴啊!哈哈哈哈哈!”

一阵友好切磋过后,两个人闹累了,索性靠在大树底下休息。明明第二天就要置身于刀山火海,他们却全然没有这份紧张,微眯起眼,接受着这方阴凉的洗礼。

“你说,什么时候能看到那堆竹子开花呢?”

洛小熠突然问道。

凯风想了想:“大概要很长时间吧。”

“嗯……真想快点看看啊。”洛小熠感叹一句,翻过身,遮住被晒得火辣辣的脸,“不过来日方长嘛。”


现在是花开的第八次,洛小熠走后的第五年。

席罗大长老在知晓过后,默然了很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最后出来的时候,大长老只说了一句话:让小熠回来吧。

那一年,后山新立起一座石碑,上面只刻有简洁的三个字;那一年,星火罗门少了一位族子,少族长的位置至今依旧空缺;那一年,宝贝龙重回兽唤山,而那块红色的斗龙手环在即将要封印时,亮起了光。

那一年,凯风永远失去了他最好的兄弟。

往后的日子渐趋平静,每个人都投入到忙碌的生活当中。凯风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的事,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找个空闲功夫,到后山去看看。

他和山脚下的花农相处得很熟了。起初,花农见他一个人过来了,还会很疑惑地往后望望,问另一个小伙子呢?又说,这几年日子好过多啦,之前黑云乌压压的,老吓人了,大家都不敢出来,现在随时都能上街啦。

凯风笑着说是。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从事务中抽身,从四处赶来,齐聚于这座山头。

这一天是洛小熠的生辰。

蓝天画不知从哪掏出一只弧形的皮囊,拧开木塞,自上而下,全部倾倒到石碑上,沁人的果香弥散开来。

“刚泡好的青梅酒,尝尝吧。”

蓝天画单叉着腰,又补上一句:“等明年这个时候,就能喝高粱了。说起来,小熠队长会喝酒吗?”

百诺认真思考了一下:“应该不是半杯倒的类型。”她口中指的,是东方末某次为了和蓝天画较劲,证明自己酒量也是非凡,二话不说提起小盅就是豪饮,结果人立马倒了,送回去了过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打那以后,门内再举行什么大型仪式时,他们都得考虑要把酒的度数调低一点。

一听这个,东方末忍不住了,为自己正名:“那回只是意外,现在就算是十杯也不在话下。”

“是是,”蓝天画应和着,“仅限于葡萄酒。”

眼瞅着两人又要开始新的一回合战斗,子耀忙岔开话题,把讨论拉回到正轨上:“……这么说!小熠哥哥也不一定能喝呢,我倒是还不知道酒具体是什么味道。”末了,子耀有点遗憾,不过他想到再过两年也能尝一点果酒了,又充满期待。

子耀转过头,向一直还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人问道:“凯风哥哥,你觉得呢?”

凯风张了张嘴,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不知道。”

他眼里是少见的茫然。

我不知道。

凯风所认识的十二岁的洛小熠是不会喝酒的。那么,在以后呢?他会喝醉吗,需要喝到什么程度,喜欢清冽的果酒还是辛辣的刀子烧,会和人半夜坐在屋顶碰杯吗?

凯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再过一年,洛小熠就能行冠礼了,可凯风甚至想象不出那时他的模样。

也许这才是死亡的真谛,有关他的所有可能都被一瞬抹掉,就如同凯风不知道书柜里那堆东西的含义。不管是那些拼凑的过去还是未来,一切都无从知晓。

这一刻,凯风才真真正正地明白,联系在他们之间的那条线早就断了,只是他一直揪着不放,企图再找到源头。

在伙伴们诧异的目光下,凯风忽然大笑出声。他却没做任何解释,伸手摸了摸离得最近的一簇小兰花,心中模糊地闪过一点念头。


高粱的度数要比果酒高一些,当然,需要的时间也要更久一些。蓝天画正在钻研酿酒之道,力图研制出各式各样的味道,在她的设想中,如果真的发展起来了,说不定还能把这业务拓展到山下去,这样他们龙武族也算是小有家产了。

法阵打开,龙昊天跳到地上,怀里抱着两个小坛子,他先拿给离得最近的人:“来一口?”

东方末主打一个小心谨慎:“那个笨女人弄的?那能喝么?”

“你说什么!东方末——”

一道怒喝响彻云霄,接着两人又是好一阵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百诺摇了摇头,明显对此已经免疫,她和子耀一起并肩坐着,低头去看手旁的花,过了好一阵儿,百诺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凯风只抿了一口,便又抛回去。他不太喝得来酒,虽然不会直接醉倒,但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还是不好受的。他顺势坐在了石碑旁边,恰在此时,皎阳穿过云层,降下一束金光。

凯风伸出手,那团光被他抓住,不偏不倚,一点儿都没有遗漏。只是,他的手掌无法完全容纳下这么多,那些光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洒向了更遥远的天地。

连墓碑都是温暖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给人伤感的余地。凯风借力搭在石碑上,调整好角度后,静静仰望天上云卷云舒。

冬日里蛰伏了许久的花们,在太阳的召唤下齐齐探出头,舒展自己的身躯。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星星点点撒落在草地上,风一拂过,便又飘向了远方,在漫山遍野间肆意流淌。

苍鹭振翼,自天幕留下一道黑影,清脆的啼鸣划破长空,再俯仰冲下,穿梭于林荫之间。它不会为任何东西而停留,只一心向着所确定的方向奔袭。


“那一片区域,是刚种下的吗?”东方末指的,是明显矮了一头的区域,他去看过了,里面的土松松软软的,没有一点儿绿色的芽冒出。

“嗯。”凯风用二指拈住刘海一侧的花瓣,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乐了。

“那是向日葵,等夏天到了,差不多就能看见了。”

东方末不解:“你种这个做什么?”

凯风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而后一拍掌。

“等它们都成熟后,我们就能坐这里吃瓜子了,到时再配上天画酿的酒。”

“听起来不错。”东方末还是难忘上回的经历,“只希望这里还有茅厕。”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然后回头看过去。子耀显然是春困了,此刻正枕在草地上小憩,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鼻尖。蓝天画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迈动步子小心翼翼靠近,双手慢慢收拢,满脸势在必得。百诺则略歪着头,手指敲在太阳穴处,嘴中念念有词,正在回顾书上看过的相关信息。

他们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

不过,春日正是该如此。


————————————————

后话:

最后落笔收尾时,我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从一月份到现在,其实我认识你并没有多久,但我的热情、痴狂,几乎是让认识的朋友都感到惊愕的程度。所以,当知道四月是你的生日时,我便冒出了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写点什么。

这篇文倾注了太多我自己的情感。洛小熠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他强大,勇敢,善良,一往无前,同时又承载着旁人难以看破的压力。写下的起因是,不止一次和朋友口嗨时提过,队长真是一个适合早死的设定。而后我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死了呢,如果在星龙圣域没有奇迹发生,如果星魁打入的黑珠无法逆转……

抱着这样的想法,这篇文诞生了。尽管二月份就在动笔,但直到清明才正式开始滑铲(擦汗)

这并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毕竟,他的生日是在明媚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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